十八-《心居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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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没有跟你搞。”冯晓琴缓缓道,“我也没有贴过史胖子。”
“我承认,欲擒故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,吃不着还惦记,这套把戏姐你玩得比我好。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。我段位没那么高,只好老老实实赤膊上阵,该贴就贴。只要套到狼,孩子舍了也就舍了。我知道,你现在级别不一样了,山大王被招安,反过来帮着朝廷对付我们这些散兵游勇,看我们都是社会渣滓,何必呢?”
她说完,把刘海朝后捋去,露出泛着油光的前额。有些疲倦地。
“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!”她说下去,“我现在只想睡觉。姐你不要跟我谈精神层面的东西,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。我们银行规定里还写着不能跟客户私下交易呢,可实际上,如果谁真的照办,就等着喝西北风吧。请客户吃饭送客户礼物,那只是小意思,帮客户伪造资料做假身份,也多的是。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,其实只是个空壳公司,管他娘,业绩上去再说。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,真要出了事,全部自己兜进——你还记得吃我豆腐的那个财务主管吗?”不待冯晓琴回答,“——关进去了。”
冯晓琴吃了一惊。
“葛玥的舅舅要贷款,因为是房地产公司,批不出来,就让这男人搭桥,贷款先到他的公司,再转到房地产公司。前不久被审计查出来,顾昕托了关系,替葛玥舅舅搞定,责任全推在那人身上。判了两年。这人进去之前,给我送了个快递,自制的土炸弹。亏得质量太差,比外面买的炮仗还不如,才没出事。银行要报警,被我拦下了。我跑去找顾昕,说我不想干了,他给我介绍的那几个项目,我让他去找别人,就算奖金再高回扣再高,我也不想干了,实在是太害怕了。我从来没想过会害人坐牢,还有人给我寄炸弹。又不是拍电影。他听我发了半天牢骚,只说了句‘你要是不想干,我支持你’,那时候我发现这男人还是挺厉害的,他太了解我了,他知道我肯定不会放弃。他还说,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出事的。这话我其实不太相信,但听着还是挺舒服。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码要八百万,葛玥舅舅只算我两百万。我知道他是看在顾昕的面子。还有上次你问我拿了多少奖金,其实葛玥舅舅给我的回扣,要比这多得多。害怕是害怕的,但是也刺激,浑身起鸡皮疙瘩,像洗冷水澡,进去时候抖抖索索,洗开了就爽了。什么都顾不上了。”
顾昕和衣躺在床上,把台灯调暗。这样的光线正好,暗是暗的,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。适合独自思考。手机上找了一圈,把葛玥偷偷装的软件卸载了。窗户或许没关严,总觉得有风透进来。这样的夜晚,思考问题也像写命题作文,夫妻关系、家庭生活。一遍遍地想。还有个人前途那种,似乎也能搭点边。葛玥娘舅那件事,他是求了副镇长,“都是朋友嘛——”副镇长一口答应。葛玥娘舅拿到项目,冯茜茜业绩上去,镇政府年度报告也多一笔亮点。皆大欢喜的事。“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,我会游泳,你不要怕。”那天,他这么安慰冯茜茜。炸弹的事,把这女孩吓坏了。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。但害怕是做,不怕也是做。总体还是稳的。是条大船。严格来讲,那日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,至少对他是如此。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谊。话反比之前少了。面对面坐着,虽是沉默,但氛围不算压抑,空气中发酵得渐渐浑厚,他与她那样摆不上台面的狎昵关系,反在那刻有了某种庄严的质感。她说:“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讨厌的样子。”他问:“你原先想活成什么样?”她道:“讲不清,反正不是现在这样。”他道:“我小时候想开爿烟纸店,卖吃的喝的。”她道:“原来阿哥喜欢当老板。”他道:“万紫园再往南不到一公里,原先整条街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,热闹得不得了,现在你再去看,都被拆得干干净净,一间不留——那块地段,是我负责整治的。”她听了,不语。他道:“我要是真开了烟纸店,现在就只好等人家来拆。”她依然不语。他道:“开烟纸店没啥不好,拆店的也没啥不对,但放在一起看,前面那种是悲剧,后面那种就是坏人。所以,我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。”她朝他看,“绕这么大个圈,累不累?”他笑笑,“我是说真的,你不要不相信。”他随即很认真地拥抱了她。有“安慰”两字打底,便比平常更气粗些。抱团取暖,那瞬他想到这个词。他闻到她头发上劣质烫头膏的味道,有些心疼。她道:“如果我生在上海,也许会活成你堂姐那样,你信不信?”他道:“你气场不输我堂姐。”
“如果我留在上海,没去新疆,不晓得现在会怎样。”施源问。
“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。”顾清俞回答。
施源带顾清俞来到虹口区某个新楼盘。小高层的三楼,两室两厅,楼层不高,但正对景观湖,位置不错。简洁装修,家具还没到。空落落的。甲醛味道还未全散,窗户开道缝,透气。灯也没装,头顶一个赤膊灯泡。打开,橙黄的光像个散步的老人,慢是慢的,该兜的都能兜到。角落里竟有半瓶红酒,还有未洗的酒杯。
“前天晚上过来的——”他道。
她点头,知道是他母亲大殓那天。
他把酒杯拿到厨房洗了,出来,倒上酒。一杯递给她。她接过,“房子蛮好。”他笑笑,“你是鼓励为主。”她道:“真的蛮好。”停了停,“——替你开心。”
他说房子钥匙是上周末拿到的,“我妈没撑住,晚走一天,就能看到新房。”
“是什么病?”顾清俞问他。
“抑郁症,”他低下头,晃了晃酒杯,“——割腕。”
顾清俞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抢救了两天。还是没救回来。”
瞥见她的神情,他反过来安慰她:“其实对她来说,可能也是种解脱。光这半年,就已经割过两三次了。手腕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疤。也试过跳楼,有一次挂在晾衣竿上,亏得我爸发现得早,一把抱住。我们不可能一直盯着她。早晚的事。抑郁症比癌症还可怕,癌症还有五年存活率、十年存活率,抑郁症基本上就一个结果。我和我爸都有心理准备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仿佛在讲述一桩很寻常的事。他愈是这样,她便愈是担心。
“我妈是个很感性的人。小时候,看她听个评弹都能听得泪流满面,不管哪里听到两句苏州话都会眼圈红。她怕牲畜,可在兵团牧场上班,草场上那么多牛羊,还有马和骆驼,她只好忍着。她有洁癖,可是条件摆在那里,好几天才能洗一次澡。也忍下来了。后来就渐渐习惯了。她其实比我爸更能适应环境。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坚强。男人反而不行,我爸到后来其实是死心了,什么也不管,整天看书听音乐。都是我妈在督促我功课,盯着我,告诉我‘考回上海就好了’。我家墙壁上,贴满了小纸条,“不要放弃”“考回上海”“做上海人”……我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。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有点患病了,但还不严重,就是晚上睡不着觉。她去医院配了‘利他林’,是一种抗抑郁的药。我爸总觉得这种药多吃没好处,就偷偷把药倒出来,放助眠的药进去。她不知道。高考的时候,家长圈里都在传‘利他林’能提高注意力,考生吃一点可以超水平发挥。我妈瞒着我爸,把药掺在绿豆汤里,给我喝下去。还加了一倍剂量。她以为是‘利他林’,但其实却是安眠药。吃得我在考场上哈欠连天,就想睡觉——”
他说到这里,竟还笑了笑。抬起头,看到顾清俞眼里泛着泪光。
“考不好,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原因。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,谁知道呢?”他又笑笑,语气轻松得过了头,像树叶漂浮在水面上,软绵绵不着力,“我其实倒还好,再怎样,也不会真的想不开。我妈就不一样了。”他说着,又停顿一下,“她第一次割腕,就是我高考成绩单出来那天。我睡到半夜,听到外面有声音,出去一看,我妈坐在地上,旁边一摊血,收音机还开着,在放评弹《方卿唱道情》——‘叹方卿,大明朝,家计贫,年纪小。多才入泮游庠早,赃官冒庇坟粮事。亲戚远投路途遥,园中巧遇姑娘骄。到后来扬眉吐气,方知势利功劳’——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,木头人一样。被抬上救护车也是,医生给她扎针,她眼睛眨也不眨,像是一点知觉也没有。那个模样,我到现在都忘不了。”
顾清俞拿过他手里的空酒杯,放在地上。瞥见他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水。
“后来就是治疗,每天吃药,回到上海以后,还做心理疏导,加了个病友群,有几个固定搭子,定期就到周边旅游,挺热闹。这十来年没怎么犯。即便是股票跌到肉里那阵,吵归吵,也摒过去了。我和我爸都很庆幸,以为治好了。其实没有。这种病不太可能根治,只能靠药物控制。”他说到这里,霍地停住。顾清俞猜想他后面的话必然很艰难,也不催促,伸出手,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。拿起酒瓶,问他:“再来点?”他点头,“谢谢。”她倒酒入杯,递给他。
他接过,一饮而尽。
“其实我妈的死,我要负一大半责任。我要是混得好一点,她也会放松些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,”顾清俞劝他,“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。”
“人人都不容易,再难也还是有机会,是我没抓住。”忽地,他提到展翔,“——连那种瘪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,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?”
顾清俞记得,展翔似是也骂过施源“瘪三”。上海话骂人的词里,“瘪三”不算恶毒,但最是促狭,轻蔑的口气从嘴角带出来,不留余地。男人间互骂尤其如此,盯着对方最不堪的那点,像蛇打七寸,谁又会没软肋呢,“瘪三”这词恶就恶在,戏谑的成分占了一半,看着不粘皮带肉,却又是入骨三分。顾清俞沉默片刻,换个话题,问他:
“不是说要等拆迁再买房嘛,怎么突然就买了?”
“是我妈的意思。她说她等不下去了,她说再在那个破房子里待着,人非发疯不可。她拿了三十万出来,又让我爸写信去问国外亲戚借,我爸不肯,她说‘只此一次,我也不要脸了,都这把年纪了,什么都没有了,还要脸做什么”,那次他们又是大吵。我妈年轻时候很文雅的一个人,这几年变了许多。我爸骂她,说你变得都不像你了,跟小菜场那些粗鲁女人又有什么区别。她说,怎么没区别,我过得还不如她们呢。”
顾清俞叹口气。幼时去施源家,见过施源妈妈少女时的照片,清秀中透着高贵,气质极好。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国留学,回国后任政府参事,两个兄弟也都在大学执教,一个姐姐还嫁给了清华的副校长。施源外公也是名校毕业,到施源妈妈那代,境况不同,但读书人的传统还在,五六岁时临摹颜真卿的《多宝塔碑》,力道气度,竟是不逊大人。施源父亲家倒是生意人,施源那时同顾清俞开玩笑,说“我外公其实是舍不得我妈的,觉得她嫁给我爸委屈了”。但那时的生意人,与现在又是不同,也是文文气气。况且愈到后头,这些便愈是没人说起了。都被岁月磨平了,变成一缕烟,渐渐地,亦无差别了。
“有一天,sindy送我回来,被我妈看见,问,那是谁。我告诉她。她没说什么。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。还有我陪kendy打高尔夫,我妈其实都清楚。我给kendy买衬衫,颜色还是她替我挑的。我说,是个娘娘腔。她挑了件黛粉色的。高尔夫课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绍的,速成班。我把打球时的照片给她看,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,功架摆足,连个菜鸟都谈不上。在那种地方,就像个笑话。我妈却觉得蛮好,说我有点外公当年的模样,‘你是读书人的长相啊——’她一连说了几遍,边说边叹气。又问我,觉得委屈吗?我笑说,假结婚那种都做了,这些又算什么。其实我真不该那么说的,倒像在她面前赌气。果然,她听得哭了。我把手机银行给她看,告诉她,这阵子赚了不少。努力一把,真的可以买新房了。我本意是想安慰她,没想到她霍地一下,把手机摔在地上。她哭得撕心裂肺。我害怕极了她这种哭法,前一秒还是很安静,后一秒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。血都要呕出来那种。就跟当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。果然,当天晚上,她又割腕了。”
顾清俞蹙着眉,算日子。施源看出她的心思,“不是那次——”
她哦的一声。
“那次救回来后,她对我说,她想通了。她说:‘你没有错,我也没有错,大家都没有错,错就错在,生活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。’她还提议一家三口去吃火锅,‘我这次真的想通了,真的,是真的想通了——’。她反复说着这句,更像是自我催眠。她说,怎么活都是一辈子,只要活着就好,管别人怎么看呢。还有吃不上饭的呢,你看中东那些难民小孩,饿得一根根肋骨翻出来,白骨精似的,我们已经非常好了,还可以吃涮羊肉。”
施源说着,朝顾清俞笑笑。顾清俞也想笑,但被什么堵住似的,完全笑不出来。
“我爷爷的弟弟,我应该叫他‘叔公’,一个月前去世了。他是个富翁,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药妆连锁店,前后娶过三个太太,有七个儿女。然而在他的遗嘱里,居然有我爸的名字——他把蒙特利尔西山区的一套别墅留给我爸,价值五百多万加币。律师函发过来那天,我爸妈都以为是个恶作剧,直到叔公的小儿子来上海出差,我们才知道是真的。他是个音乐剧导演,经常来上海,但在遗嘱公布之前,他从未听说过我父亲。他把别墅的照片给我们看,外观还有内饰。居然还带游泳池。他建议我们不要卖掉,因为那个区有良好的教育资源,房价一直在涨,许多中国人都喜欢在那里买房。那天晚上,我们都失眠了。我妈说得对,生活真的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,从天上掉下来,揿到阴沟里,弄得面目全非,再捡起来,没头没脑地扔向天空。”
顾清俞想说“否极泰来”,忍住了。
施源停下来,说这番话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先是一动不动,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,喘着气。停了足有半分钟,他告诉顾清俞:“——三天后,我妈就走了。她是铁了心地想死,半夜两三点钟,厕所门反锁,换了新的剃须刀,还吃了安眠药,水龙头打开,手臂浸在脸盆里。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间。早上门撞开的时候,她靠着墙,血都流干了。”
他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起来。喉音低沉,听着更让人肝肠寸断。顾清俞低下身子,揽住他的头,放进自己怀里。柔声安慰着,一遍遍地,任由他把鼻涕眼泪擦在她衣服上。哭吧,哭出来就好了,哭个痛快。她在心底里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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