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那堪相绝-《想你时雨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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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崔时雨赤脚奔跑在中央体育馆。

    四月的春天还有丝丝寒意。风顺着凌乱的衣领,灌进单薄的柔道服,她一步步顺着走廊走到了体育馆外。她茫然四顾,没看到他。

    有工作人员认出她,亲切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,她心神恍惚地摇头,往回走。

    一楼大堂,五彩的告示牌十分醒目,穿着各色运动服的人来来往往,让她看迷了眼。

    她缓慢地踏出一步,踩在冰凉的地面上。

    她明明才经过一场恶战,汗还在脊背流淌,浑身却在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接着,崔时雨忽然站住。

    像是一镜到底的长镜头,越拉越近,晃动的人群里,他在熙攘中静止,定格。

    她蓦地按住左边心口,试图压下浑身叫嚣的渴望。

    周遭万物一点点模糊,唯他真切,连睫毛的细微颤动都能分辨清楚。

    一步,两步,他靠近她,在她消失了这么久以后。

    他再次与她面对面,在方寸之距站定。

    “祝贺你赢了。”聂廷昀心平气和地开口。

    崔时雨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虎口,用疼痛来维持清醒,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,有些嘶哑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还以为你学乖了。”他嘴角噙了浅笑,眼神却很冷,“要不是问到骆微城头上,我都不知道你能搞出这番阵仗,还让他也跟着你倒戈——真够有本事的。”

    见她不吭声,他歪头确认她胸口挂着的奖牌,一扬下巴,说道:“合着就为了这个?早说啊,早说我亲自送你过来让你打比赛,绝对不多说一个字——在赛场上死了伤了和我有半毛钱关系?”

    明明是讥讽,偏偏他口气温和,刺得她皮破血不流,不上不下地吊着,她倒宁愿他对她破口大骂。

    “我倒是很好奇,你是怎么拿下骆总的,也用你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?”

    这一句醋劲儿十足,她再傻也听得出,艰难地动了动喉头,却只沉默。

    全身的系统都因运行过载而宕机,只有眼睛在努力望着他,贪婪地看着,好像看不够一样,甚至忘记他正怒火中烧。

    聂廷昀被她望得心软,低叹一声:“算准了我那几天焦头烂额,没余力管你……你倒是会浑水摸鱼。”

    他朝她摊开掌心,无声地表示,玩够了就跟我回去。

    一秒,两秒,十秒,一分钟——他的掌心始终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手指一点点蜷起,握成拳,他不愿想,不敢想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聂廷昀感觉到心脏在抽痛,想故作淡然地笑一笑,却连嘴角都僵住了。

    而眼前的小丫头正直直地看着他,没心没肺地说:“没有你,我才能赢。”

    杀伤力全无的字眼凑在一起,竟化成利剑将他戳了个对穿。

    这才是兵不血刃。

    他额头青筋暴起,一下子咬紧牙关,抬起手,半晌不知道要落在她哪块肉上,最后只得握住她肩头,疼得她脸色发白也不敢出声。

    “倒打一耙学得挺好!”他克制了半晌,低声道,“是你在乎我在乎得要死,是你自己意志力差,打比赛分心……现在怪我让你做不了常胜将军?”

    时间静止了两秒。

    “不能两全,聂廷昀,”她脸色惨白,一字一句地说,“这是你说的。”

    有那么一刻,聂廷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。

    不能两全,所以你选择的不是我。

    他的手越收越紧,直到她额上冒出冷汗。

    有保安试图走近,用日语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,似乎想要将他拉开。

    聂廷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,猛地抬臂推开不速之客:“滚!”

    “别这样!”崔时雨一下子慌了,嘶哑着声音阻止。

    随着保安跌倒,场面在一瞬间变得混乱起来,其他保安冲上来要拽住他,小丫头固执地挡在他跟前,一声声道歉,接着握住他的手,连拖带拽地拉着他离开大堂。

    等走到停车场,聂廷昀反客为主,抓住崔时雨的手腕,将她按进车里。

    车子疾速驶出体育馆,崔时雨手忙脚乱地系安全带,又试图给他系,却被他扣住手腕。

    “坐好。”

    “求你。”她声音里带了哭腔,“我帮你系上安全带。”

    跑车“嗡”的一声再次加速,聂廷昀冷静地说:“你不想和我一起死的话,坐好。”

    崔时雨闻言,缓慢地坐回去,浑身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。

    “你住在哪儿?”

    她报了个地址,聂廷昀偏头冷笑了一下:“骆微城的房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……”不是你想的那样。

    她话到嘴边却又顿住。说与不说,已经没有意义了。

    此后一路上,谁也没再开口。

    直到聂廷昀将车驶进院子里,他才偏头注视她,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做好离开打算的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贪念和自制在打架,徘徊在真相和谎言之间,不知给他看哪个好。

    “有胆做,没胆说?”他放柔语气,屈指刮过她光滑柔嫩的侧脸。

    太亲昵了,肌肤相触的瞬间,她吓了一跳似的,猛然偏头避开,动作幅度之大,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。

    聂廷昀因此被触怒,捏紧她下颌道:“我现在碰你一下都不行?才多久不见你就换了别人献祭?谁?骆微城?”

    她的脑袋嗡嗡作响。她知道他在问罪,他也该问罪。

    可她刻下的伤心和绝望不比他少,不管是什么罪名,她宁愿放弃辩驳,只要能斩断一切,把她从痛苦里救出来。

    见她不答,聂廷昀更加失望,面上泛起冷笑。

    妒火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。

    骆微城,他的世交好友,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才会背着他帮她?骆微城和他是同一种人,心里一杆秤衡量得不着痕迹,怎么可能冒着和他闹翻的风险做这种亏本买卖?

    还是崔时雨给了骆微城什么?她又能给骆微城什么?

    任何事都经不起推敲,更何况崔时雨离开他身边的一个月,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一再思量,将疑心、嫉妒酿成滔天之怒。

    聂廷昀下车,打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,动作粗鲁地将她拽出来。

    和屋的拉门被“咣当”摔上,撞击后,又颤巍巍地弹开一条缝隙。

    那是她的卧室。

    她睡不惯榻榻米,地上摆了张床垫。

    他松开手,惯性使然,她“砰”的一声摔倒在床垫上,头撞到了藤编的枕头,接着被他手掌揽起。

    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压着她审视。

    她分不清他眼里有什么,是愤怒、感伤,还是失望、憎恶。

    “我说过,我只给你一次机会,崔时雨。”炙烫的、属于他的呼吸侵袭耳郭,她颤抖了一下,听他继续道,“错过了,就回不了头了。”

    呼吸开始变得急促,胸腔因缺氧而剧烈作痛,她抬手,想要摸一摸他的侧脸,却被他猛地按住手腕压回床上。

    “别的账我可以先不和你算,我只问一句话,你是留在这儿,还是和我回去?”

    她看了他很久,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,然而她还是开口了,非常冷静,不留余地。

    “我留下。”

    他有一瞬的错愕。

    这么久以来,他永远可以拿捏她的自信顷刻间荡然无存。他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崔时雨也会是不可控的,只要她决定放弃他。

    她感觉到按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,她只在他腿伤发作时窥见过这种脆弱,而他是宁死也不愿将脆弱示人的。

    她克制住心疼,很给面子地装作不知道,只是仰面望着他,可他眼里空无一物,她既看不到自己,也看不到他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…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”他少见地露出不确定的神态,“先跟我回去,我们和费医生聊一聊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给我的建议是不与你发生关联,你忘了吗?”

    聂廷昀一下子僵住。

    “不是什么情结,我没有相信过那些。”崔时雨眼神平和,口气宽容,让他觉得自己的愤怒毫无道理,“聂廷昀,我也想创造自己的历史,可是在你身边,我只能是陪衬。”

    他面无表情,研判地望了她片刻,哑声质问:“我碍着你当柔道名将了,是吗?”

    她不闪不避地望进他眼底,让他没有办法怀疑她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我只是发现爱自己比爱别人更重要。”

    聂廷昀一刹那失声,陷入夹杂着震惊的沉默。

    她仿佛意识不到出口的每句话都是在向他捅刀子。原来只要她想,凭言辞就能诛杀他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知道她可以这么残忍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是你,我现在已经踏进世界级比赛的门槛。如果不是你,我不必签这莫名其妙的合同,打对我职业生涯根本无益的比赛……你给我的人生,我已经用失去未来还给你了。你只是想控制我。”

    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,朝他靠近,两人彼此呼吸可闻。

    “你看不起我的热爱,我的人生,只因为我爱你。因为我爱你,所以你要我放弃,我就得放弃;你要我朝东,我就不能朝西;你要我走进你的人生,我就要走进你的人生做陪衬——哪怕我根本不愿意。如果爱意味着这种牺牲,那我后悔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后悔了——”聂廷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,“你敢再说一次吗,崔时雨?”

    “我后悔了。”他话音落下的同时,她的话已经无可挽回地出口。

    他有一瞬间失掉力气,只觉连指尖都在颤抖。

    她给了他独一无二的、最赤诚的爱,现在她说后悔了,要收回去。

    是他做了一场大梦,妄想曾在她身上看到永恒。

    那些失掉理智和冷静的词,一个个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蹦出来。

    “崔时雨,你知不知道你虚伪极了?口口声声说爱我,带着目的跟踪我、靠近我,玩遍了花样吊着我几个月,现在玩够了,告诉我不玩了,哪来这么好的事儿?你算什么东西,敢和我玩这套?”

    他按着她的肩头猛地压向地面。

    “哐”的一声,她疼得闭了下眼睛,等痛意缓过去睁开眼,见他正冷漠地看着她,仿佛看着什么物件。

    他牵动嘴角,眼底并无笑意:“你以为我是在挽回你?”

    她一瞬脸色煞白,徒劳地动了动唇。

    怒意烧得他只想到一件事——他有多疼,她就得跟着一起疼。

    凭什么到了这时候,她还想独善其身?是她先招惹他的。

    聂廷昀俯首,毫无预兆地吻下去。

    她偏头,却避不开。他微凉的手探进她柔道服下摆,她终于恐惧起来,开始挣扎。可是没有用,她的力气与他差别明显。

    从前她能侥幸摔倒他,只是他故意要惹她心疼,可现在他不必顾虑她的感受。

    盛怒之中的人面色如霜,咬破她的唇,柔道服的领子早已在纠缠中大开。她踢到他膝盖,他终于僵硬了两秒,可她瞬间意识到这暂停之下酝酿着更无法原谅的背叛。

    她连发誓要承包一辈子的腿都不在意了。

    她仰面,眼眶通红地和他对视,等待他的再度爆发。

    可莫名其妙地,他笑了一下,抬手擦去她无意识淌下来的眼泪,说道?:“你要甩了我,我都没哭,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他沉默地再度吻下来,温柔至极。

    这一次,她没有躲开,闭上眼,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几个小时后,康敏回来,拉开门正要质问她怎么敢没做采访就跑路,却因眼前的一幕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卧室一片狼藉,地灯和茶几倒的倒歪的歪,窗帘拉着……崔时雨裹在被子里,仿佛已经睡了。

    康敏连忙掀开被子,却见崔时雨裹着柔道服,缓缓睁开眼。

    她拉过崔时雨的脚,发现她脚掌上有细碎的口子,已经结痂,应该是血迹的来源。

    康敏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就穿着柔道服光脚跑回来的?”

    崔时雨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她,没说话。

    下一刻,康敏僵住了,问道:“你……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有泪珠顺着崔时雨的眼角流下来,很快洇湿了藤编枕头的纹理。

    木色变得越来越深,好像染上了最浓的墨。

    “时雨,你怎么了?说话啊!”

    “没结果又痛苦的事,是不是该早些结束?”

    康敏被问蒙了:“这哪儿跟哪儿啊?你在问啥?”她想了想,又说:“是这么回事吧。活着就算不高兴,也不能老痛苦呀。”

    崔时雨闭上眼睛,说道:“我想睡一会儿,康姐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我给你伤口上擦点儿药你再睡?”

    康敏没等来她的回答。

    崔时雨紧闭着眼,呼吸慢慢均匀,就这样睡过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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