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而今梦断烛华灭-《想你时雨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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杭市的深秋有侵骨的湿寒,金桂银桂到了花期末,留下淡淡余香。
聂廷昀走进庄家院子里,便裹挟一身花香。
院中宾客都是一身黑衣黑裤——他们是为吊唁而来的。
聂廷昀来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,真正见到庄闫安等人穿着孝服,还是有些震撼。
那天接到庄闫安电话时,他半晌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,什么是“我妈走了”?走到哪里去?一分钟后,他才意识到庄闫安到底在说什么。
庄家和郁家的情谊从祖父辈结起,庄夫人付慎兰和郁令仪没见过几次,却对郁家小辈很照顾。
他上次见付慎兰是一年前,他在杭市养伤,来找庄闫安,留下吃了饭。
付慎兰亲自为他下厨,做的四喜烤麸是一绝。
记忆里,庄闫安的母亲很温柔,那种温柔是源于骨子里的学养,因为博学,所以对世界宽和。
这在他所接触的人里相当稀罕。
聂廷昀到时,付慎兰的遗体已经在殡仪馆火化完毕。
庄闫安、庄芷薇和庄子怡捧着骨灰盒回来,在家中操办后事。
立孝堂后,吊唁的人有处凭寄,唯独一家之主庄峤再未露面,迎来送往,都由子女出面。
庄闫安告诉聂廷昀,父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。
孝堂立了三日,庄闫安神色恹恹的,强自打起精神来应付前来吊唁的亲友。
庄芷薇是幼女,早就神思恍惚,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,梦里母亲去了,她浮萍似的漂着,巴望着一场梦醒。
聂廷昀过来前庭帮忙送客,瞧见庄芷薇,他脚步一顿,朝她疾步而来?:“芷薇!”
庄芷薇听不见大姐和二哥都说了什么,整个人朝他倾斜,就这么昏倒了。
四下乱作一团,先是庄闫安大呼小叫,随即庄子怡厉声斥责:“慌什么?!叫医生!”
庄芷薇被抬进房间,半晌才醒过来。
医生查过无恙,人陆陆续续出去了,聂廷昀要跟着离开,却被庄闫安拦住:“你看着她休息一会儿。她熬不住了。”
聂廷昀回身坐在床侧,望着她安抚道:“没事,睡一会儿吧。”
庄芷薇没哭,呆呆地看他半晌,果真睡了。
四下寂静,不知过去了多久,传来她绵长的呼吸声,聂廷昀才偏头打量庄芷薇。
聂廷昀有些想不起她小时候的样子了。
她什么时候长大的,什么时候变了模样,什么时候不再叫他哥,都已记不清了。
再漫长的岁月,仿佛也只是一弹指的工夫。
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余光一晃,看到庄闫安在门口探头,用口型询问:“睡了?”
聂廷昀点头。庄闫安朝他勾手:“出来陪我送一下客人。”
聂廷昀跟着出去,才发觉这个时间并没有什么客人。他狐疑地在庭中顿住脚,看向庄闫安。
庄闫安一脸憔悴,不复从前鲜衣怒马的姿态,一拍他肩头,指了指石阶?:“坐。”
他知道庄二有话要说,并没先开口。
庄二点了支烟,猛地吸了一口,才觉缓过点儿劲来。
“妈走了,我妹是最受不了的。你还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走的吧?”
这事聂廷昀的确没听人具体提起过。但凡宾客里有谁谈及原因,也都立刻噤声,仿佛这是什么禁忌。
庄闫安将手搭在膝头,烟缓缓地燃着,他良久没动,烟烫着了手,疼得他一激灵,把烟扔出去了。聂廷昀掏出打火机要再给他点一支,他却摇摇头。
“她说去山上拜佛,再没回来。”庄闫安声音低得近乎嘶哑,抬手往上比,“那么高的山崖,跌下去了。”
庄闫安用了“跌”这个字眼,可聂廷昀明白了背后的意思。
一股凉意从他握着打火机的手指头蔓延到心口,凝聚成寒冰。
“她那么温和的一个人,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让她操心,我爸呢,早年是做错过事,但也是以前的事情了,自打知道她生病以后,再没敢怎么样……你说,她为什么还要想不开?”
庄闫安说到最后,语气里夹杂了怨气——他埋怨母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。
聂廷昀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银灰色的打火机,纹络擦过指腹的茧,细微的触感,几乎感知不到。他心头被一股恐惧笼罩了,因为想到崔时雨。
可她没有抑郁症,“约拿情结”也并不是一种疾病。
“吧嗒”一声,打火机从手里掉落,砸在地上,沿着石阶滚到最底下。
他起身去捡,庄闫安在身后轻声说:“多替我照顾一下我妹,她比你想象的脆弱很多。”
聂廷昀站在风里,没作声。
庄芷薇醒来的时候,已经入夜,她懒懒的,不想动,躺了一会儿,才起身出去。
她走到门口,却顿住脚。门前,她的兄长和聂廷昀并肩坐在阶上,谁都没有说话。
她看着两人的背影,莫名鼻头发酸。
深夜,海市。
张诚然刷朋友圈,无意间看到庄芷薇发的图片,是两个男人并肩坐在石阶上的背影,院落里有不知名的花木。配文是:“多谢你在。”
张诚然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是聂廷昀,皱了下眉,迟疑半晌,给庄芷薇拨了个电话。
“你回国了?”
她答:“家母病逝。”
张诚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原因,半晌才说:“节哀。”片刻后又问?:“聂廷昀也在?”
庄芷薇“嗯”了一声。
张诚然犹豫了半晌,不知该说什么。
庄芷薇说:“你是认出照片里有聂廷昀才打给我的?”
张诚然“嘿嘿”笑了一声,有点儿尴尬:“我不知道他去杭市了。”停了停,他又道?:“你们还真是亲近,他之前说和你有婚约,我吓了一跳。”
庄芷薇一愣,没有接话。
她以为聂廷昀不会和人说这件事。
可他既然能坦然向朋友承认,是不是说明……她还有一线生机?
依照杭市的风俗,孝堂要立满五日。第四天,庄家已渐渐恢复平静,兄妹三人终于从忙碌中脱身,却并没有解脱的感觉。
对于活着的人,怎样都不会是解脱。
孝堂里十分寂静,烛光从里头摇曳泄出,挂起的白帘被风吹得翻飞作响。
庄芷薇向哥哥姐姐恳求自己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。
她是幼女,自小在母亲膝头长大,有这样的请求在情理之中。于是偌大的孝堂空荡荡的,只有庄芷薇一个人,她坐在蒲团上,泪已经哭干了。
寺里请来的僧侣在外间念诵不知名的经文,嗡嗡响彻耳边。
到了后半夜,庄芷薇昏昏沉沉地在地板上睡着了,睡眠很浅,有人走过来,她立刻就醒转了,却没动。
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。
一只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,似乎想将她唤醒。她脑子反应慢了半拍,迟疑着并未睁眼,忽地周身一轻,竟被他打横抱起。
耳朵靠近他的心脏,熟悉又陌生的手臂将她紧紧环抱,是很奇异的感觉。
才出灵堂,他平静地问:“你醒了?”
她没睁眼,反而抬手揽住他的脖子,得寸进尺地蹭了蹭他的肩头。
对方轻声说:“下来吧。”说完便松了手。她反应不及,双脚落地,险些摔到,被他伸手扶住,又很快放开。
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,聂廷昀道:“庄二让我喊你回房间睡。”
她心里的难过被他复杂的表情莫名取悦,哑声问:“要是你没发现我醒了呢?不也就抱我回去了?”
聂廷昀道:“又不是小孩子。”他转身往回走,身后的人却没跟上,沉默了一下,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她:“走吧。”
庄芷薇神情哀伤地凝视他,没动。
聂廷昀意识到了什么,或许早在上次在杭市为郁泽闵庆生的时候,他就感觉到了。
庄二的托付更像是某种暗示,可他并不想在这个微妙的节点让事情变得复杂,为避开麻烦,他当机立断准备离开,庄芷薇先一步打乱他的计划。
“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,阿昀。”
聂廷昀不动声色地说:“你太累了,该回去休息。”
“除非你有朝一日敢当着两家人的面说不,不然我们的婚约永远作数,不是吗?”
聂廷昀淡淡地笑了,有些嘲讽。
他自问是个利己主义者,凡事都倾向于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。他和庄芷薇之间的这个羁绊,于谁都是利大于弊。任何时候,惹怒两家人,对他半点儿好处都没有。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是自己,还有马上要起航的事业。
所以他想了想,问她:“你想要什么?”接着颔首道:“我能给你的不多。”
他的冷静在某种程度上刺伤了庄芷薇的自尊心。
她无意识地扬起下巴,稍稍眯起眼睛,淋漓尽致地显露自己的不悦?:“你可以玩。但我总得要个保证,这不过分吧?”
他打断她,连名带姓地唤她:“庄芷薇,我可能,不是在玩。”
她很快抓住了重点,问道:“什么叫可能?”
这话问住了聂廷昀。
他站在深秋的风里,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,听到脚踩在枯叶上的声响,很脆,“咔嚓”一声,惊碎了梦里七彩颜色的泡沫。
到目前为止,崔时雨给的都是温暖的美梦。
而他一直以来,都身处冰冷的现实。
第十五届天英杯国际柔道公开赛的预选赛刚刚在秦岛落幕。
聂廷昀食言了,他并没有来看这场比赛。
崔时雨筋疲力尽地坐在休息室里,医生正在给她做常规的赛后检查,严重肌肉拉伤三处,挫伤若干,关节周肌腱发炎……她套头穿上了连帽卫衣,对疼痛已然麻木。
冯媛西走进来,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抱住了。
“干得好,时雨。”冯教练难掩激动,“这次非国家队选手几乎全军覆没,你是极少数几个通过预选的。”
而她只觉得自己渴得像一条离开水的鱼,哑然张了张口,说不出话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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