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肩胛骨-《开唐.教坊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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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色变了,那大风陡然而起,押解来无数乌云,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。

    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,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。

    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黯。

    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,全无征兆。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,躲在槐枝上的却奴只觉身边枝柯动摇,突然被迷了眼。

    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,闭着眼,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,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。

    然后在那沙石声中,他恍如听到琵琶弦的一声重响。

    ——他出身教坊,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、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。

    他怀疑自己听错了,那可能不是琵琶声。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,随着那雷到来的,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。那雨硕大,硬得跟石子似的,随着风声,雷声灌进他耳朵里。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。他还睁不开眼,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,只觉得自己在那槐树顶上,只怕会更接近雷轰电掣,怕得他闭着眼都觉得自己身子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会儿,他才感觉不对:

    ——确实不对!

    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,分明全未落下雨滴,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,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、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!

    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,他急切地睁眼望去,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,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。

    天阴黑黑的,月虽不见,风虽起,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,更何况风雨!

    接着,他忽看到善本、贺昆仑,包括他景仰着的“肩胛”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!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,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,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。

    他一手拔弦,另一手却全不按柱,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。

    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,那身姿灵动的善本,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。

    却奴眼中一迷,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“琵琶天王”,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。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,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!

    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。一是出奇的大,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,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,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!

    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,势如狂风暴雨!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,屋瓦上的“肩胛”终于躲不住了!

    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,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,极疾极利地划出,像是一道闪电,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、要殛尽巨石荒野的、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!

    ——“肩胛”出手了!

    ——他终于出刃!

    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。

    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“肩胛”绑在了一起。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!

    漫天“风雨”骤停。

    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。

    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。

    ——天上云飞云走,终于月绽一线。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,却奴只见“肩胛”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。

    “肩胛”手中的刃因为停了,已全无光泽,黯如生铁,沉入这夜色里。

    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,犹未停息的振颤着,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。

    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。

    然后,“肩胛”忽退,猛地收刃,倒跃上屋瓦顶,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。

    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。

    过了好久,屋顶上的“肩胛”才叫了一声“罗师兄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。

    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,才“嘿”声道:“嘿嘿,小骨头,小骨头。当年的那个小骨头,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。难怪江湖传说,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。”

    听他开了口,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,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:“罗黑黑,你想干什么!”

    ——来的竟是罗黑黑!

    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,琵琶声重浊而出,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。

    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:

    “干什么?杀了你,杀了你们!就干你嘴里的那个‘罗黑黑’与‘罗师兄’!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!”

    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,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。

    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,一座神像的怒目,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。

    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。

    看他们的架式,像都想抬腿就逃。

    屋顶上的“肩胛”忽挥袖一踏,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。

    他踩碎了一块瓦,才道:“罗师兄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。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。恍如风雨故人来,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,彼此尽有沧桑,也自有沧桑过后、沧海归来的一点……旧情。

    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。

    他忽然闭目,废然一叹,整个人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当他重新睁开眼,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:“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?”

    那两人一点头。

    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:“如我还在,岂容你们争王争霸!”

    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。

    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。

    屋顶的“肩胛”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。

    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你是问我如今何在?为何不在?”

    “呵呵,我如今长了运气。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,举世无俦,又不惯尘世奔走,与那些俗人交道,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。每天好酒好肉,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,当真痛快啊痛快!”

    他语气甚豪,不知怎么,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。

    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,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只听罗黑黑淡然道:“我如今内庭趋走,三千粉黛均可相见,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,当真享尽艳福啊!”

    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。

    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。只一瞬,接着,他喉中忽生哽咽,忽生悲痛,急生暴烈!

    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,又是狂燥又是庄重,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,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,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。

    罗黑黑猛一顿脚,脸上的泪滂沱而下。他声如沉钟,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。

    “为了这便于侍圣,内庭趋走……”

    他双手一划,琵琶上五弦俱响,摧人心肺。

    ——“他们把我阉了。”

    屋顶上的“肩胛”的声音猛地激楚:“谁干的?”

    他这一声锋锐凌利,刺入夜空,真如刃颤。

    ——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,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。

    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,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,激动得心都颤了!

    只听罗黑黑沉声道:“谁干的?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?”

    说着他笑了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别问,我也不会说,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!”

    “你刚才说得不错,这是个盛世的开端。在这样的开端里,有些人,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……”

    他尽量要说得平和,可说到这儿,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,口中狂叫道:“说到底,终究是这东西误我!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,于技击之术,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,也断不至受此大辱……我砸了它……我砸了它!”

    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,口中只狂叫起来:“我砸了你,我砸了你!”

    ——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。

    旁边人不敢拦他。

    却奴自小以来,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,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。此时一见,才觉出: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。

    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,接着接着,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,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,轻轻地抚了抚,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。那姿式,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。

    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。

    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——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:暗夜里的爱恨交接,抵死缠绵,明知自误,却不肯偷安。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,叫出了它的伤,也叹着他的痛,全不成调,却悱恻如斯……

    那一夜,后来,这“乌孙阁”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,索弄了一整夜。

    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。那样的爱恨难明、那样的用舍不堪;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,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;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,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,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。

    他们弹弄得尽兴,直至夜近三更。

    却奴却见“肩胛”突然悄然欲退,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。

    去时,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,各自吟唱,边拔边歌道:“马上琵琶呀、关塞黑……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……息徒兰圃,秣马华川……朔气传金铎,寒光照铁衣,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……绿兮衣兮、绿衣黄裳,心之忧矣,曷为其亡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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