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-《心居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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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望娣找了律师几次,都说情况不乐观,副镇长那边自顾不暇,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,关键地方添油加醋。拖一个算一个的架势。葛玥父亲怪女儿,跺脚:“我是吃过他苦头的,你们真是糊涂啊!”葛玥怀孕六个月,已有些显怀。顾昕一出事,离婚的事情搁在那里,不上不下。家里乱作一团,也没人管她。她便自顾自,每天上班下班,不论是家里人还是同事,见面都不多话的。她父亲怪她,她丢下一句:“他的事,我又不晓得的。”葛父一着急,话便说得重了:“你长这么大,到底晓得什么?你是人啊,又不是木头。”她母亲在旁边拦着。葛玥抬头,眼睛里一根根血丝,脸色白得骇人。却又全无表情。她父亲只好停下,不住叹气。她母亲做了几个菜,放在饭盒里让她带回去,“这阵子你婆婆也没空管你,你自己当心。实在不行回来住两天也好。”她没接,拿了包径直开门出去。

    隔日,她去拘留所看顾昕。苏望娣起初不让她去,一是大着肚子不方便,二来也怕她对顾昕说些什么,都到了这步,原先便闹着要离婚,现在还不更是铁了心?家里也就罢了,那边若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僵,连个劝解的人也没有,倒让旁人看笑话——央求再三,葛玥只是不理。便也只得由她。又说要陪她一起。葛玥只当没听见,“姆妈你帮我照看一下宝宝。”便出门了。苏望娣苦着脸,看向顾士海。后者正在沙发上拿竹片编垃圾箱,巴掌大小,一套四种颜色。史胖子几日前托了他,做两百套,五千块钱。因此只要得闲,他便手上不停。苏望娣骂他没心没肺,为了赚钱连儿子也不要了。他却道:“昕昕出事,小葛怀孕,后面有的是用钱的时候,与其陪你一起担心,倒不如多赚点钱备用。”苏望娣一怔,这话竟不像他素日的风格。倒有些靠得住的男人模样。听他又道:“冰箱里有酸奶。”她问:“做啥?”他道:“是你喜欢的菠萝口味。早上去超市买的。”她又是一怔,也不知怎么接口。他指着手里的竹条:“年轻时候因为这东西倒霉,现在年纪大了,倒指望它来撑一把。也不晓得行不行。”苏望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“谁又指望你了?你不要感觉太好。”顾士海竹编的“十二生肖”,销路不错,店主与他商量,要长期合作,他大着胆子,把价格往上提了两成,谁知店主竟一口答应。他兀自高兴,那头冯大年泼他冷水,说人家卖出去就是几倍的价钱。顾士海也不介意,说我赚一点是一点,总比没有好—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总希望家里越来越好。”苏望娣朝他看,这老头一本正经说话的模样,竟是滑稽。也不习惯。脑子里蹦出个念头,这人吃错药了。一时百感交集。愣着不动,一会儿又想到儿子,抽抽噎噎地哭起来:“也不晓得昕昕现在怎么样了——”顾士海瞥见她头上一块棉絮状的白色碎屑,伸手替她拿掉,谁知竹片竟缠在她头发上,她吃痛,“啊”的一声,他忙道“你别动你别动”,折腾了半天,笨手笨脚,扯掉她一大把头发,总算把竹片弄了下来。苏望娣火起,下意识地,手肘打过去,行到一半停住,因为今天这反常的气氛。以她粗线条的看问题的套路,亦能辨出一丝温情。夹在家里这阵低落到极点的氛围里,仿佛砾石中长出的一株嫩芽。再不济,总也是些慰藉。她坐着不动。茶几上一盘葡萄,顾士海摘了一颗给她,“你也不要太着急,还有我——”她打断他:“你有个屁用!”他叹气道:“你这人啊,就是太粗鲁。不肯好好说话,吃亏的是你自己。”苏望娣嘴里兀自咕哝着,瞥见他手里编了一半的小垃圾桶,竟还有个“湿垃圾”的标记。忽的生出促狭来,凑近了,“呸”的一声,葡萄籽不偏不倚地吐了

    进去。

    “你瘦了。”葛玥对顾昕道。

    几日未刮胡须,顾昕下巴处密密麻麻,头发乱蓬蓬。说话透着倦意。声音也轻。似是怕被旁边人听见。他问她:“你蛮好?”她道:“蛮好。”他道:“爸妈也好?”她道:“都好的。”他停了停,“——你要是想离婚,就离吧。我不想拖累你。”这话他应该是想了很久,出口说得飞快。眼睛也不看她。她不语。这时胎儿大约是翻了个身,咕噜一下,让她不自觉地摸向肚子。他见了,问她:“怎么,不舒服?”

    她摇头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。她问他:“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?”他道:“三年以上。”她停顿几秒,似是下定了决心:“——那就等你三年,出来再离婚。”他愣了愣。她道:“这种时候离婚,我做不到。”她说到这里,苦笑了一下,“我真是个失败的人,连离婚的时机也找不好。”

    他朝她看。她把目光转向别处。拘留所这种地方,她是第一次来。看样子以后机会多的是。等判决书下来,后面就是探监。也不知是哪个监狱,听说也有关到外地监狱去的。好像是安徽还是哪里,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。跑一趟不容易。每次想到这,一颗心便会抽紧。她不是个坚强的人。遇到事总是往后缩,也没主意。肚子里这个生下来,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妈。想想便有些怕,却又无计可施。她自己想生。其实那两次去医院流产,便是苏望娣不来,她也下不了手。她若真有那种魄力,便不是葛玥了。她父母倒是赞同的,孩子打掉,离婚。又道,早知道现在这样,当初倒不如找那个姓卢的傻子,他叔叔升了镇长,他将来发展也不会差。她一怔,想起顾昕也说过,设备科那个小卢对她有好感。原来她父亲也看出来了。唯独她这个当事人不知情。实在好笑。

    她带了些水果给顾昕。本来不想说的,忍不住又道:“就算没胃口,也要尽量多吃点饭。日子还长。你太瘦了。”他点头。她不敢看他的脸,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。她爱他,若他没出事,或者一气之下也就离婚了。可眼下看到他这副模样,她实在是舍不得。就算被爸妈骂死,也是舍不得。她想改变自己。那个懦弱的葛玥,她想甩掉她。她很快就会是两个孩子的妈,而且每隔几周就要探一次监。日子还长,一眼望不到头。她想起当初在餐厅门口的那棵树下,她向冯晓琴讨教“日子该怎么过”,冯晓琴回答她:“日子是一团面粉,你把它捏成什么样,它就过成什么样。”

    她问顾昕:“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?”他一怔,随即摇头,“不太可能。”她道:“那你也不要放弃。”他为她的语气稍感惊讶。不知该说什么。最后,她站起来:

    “我走了。你自己保重。”

    她故意把步子迈得十分轻盈,让自己看着不太像是个孕妇。离开拘留所,她在微信上找到“小卢”,给他发了条消息:“好久不见。有空吗?”

    一小时后,她与小卢在淮海路一家咖啡店见面。男人没什么变化,除了人中那颗痣做了去除手术。他还是一样拘谨,说话抖抖豁豁。反而是她在一番寒暄后,渐渐打开话题。她说:“听说你叔叔当上镇长了?恭喜恭喜——”他应该知道顾昕的事,神情略微尴尬。她问他:“你去求求你叔叔行吗?”他显得很诧异,手足无措的模样。她退一步,“或者,你帮我引见一下,我请他吃个饭,可以吗?”控制着语气,提醒自己,深呼吸,不要太急促,带一点撒娇,但也不可以过头。她之前练习了好几遍,抑扬顿挫,哪里该停,哪里该换气,哪里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,增强效果。但临到现场还是不一样,容易紧张。声音有些发抖,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出来。手心出汗,她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,摸到隆起的小腹。两个孩子的妈妈。她做深呼吸,吸气,呼气,再吸气,再呼气。

    很快,她凑近他,语气愈发地温柔:

    “——你喜欢听越剧吗?《我家有个小九妹》或者《桑园访妻》,我唱给你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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