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一万年和一万光年-《天堂旅行团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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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喂,是小聚吗?”对面声音带着欣喜。
小聚闷闷地问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民警,你妈妈早上来报案,说你被拐走了。”
小聚看看我,撇了撇嘴说:“警察叔叔,你们放心,我很安全。”
警察并不相信。“你现在在哪里?有大人在旁边吗?”
我痛苦地叹口气,麻烦终于来了,本想接过电话自己解释,却听到小聚急切地维护:“叔叔是好人,我求他送我的,我这算离家出走,不是拐卖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:“小聚,你在哪里?”
小聚听到母亲的声音,眼眶立刻红了,鼻子一耸一耸。“妈妈你别急,我去看演唱会,马上就回来,我现在在车站买票,到了南京告诉你,妈妈对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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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觉得自己似乎卷进了一个奇怪的事件。这几年漫长的煎熬中,我从挣扎到绝望,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:卖饭馆,送母亲到疗养院,见林艺最后一面。原本想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,悄悄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可如今莫名其妙地身在武汉,又是打架,又是被当作人贩子,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,要往哪里去。
我心想,要不送走小聚,回到江畔公馆,躺浴缸里割脉,用生命把这家酒店变成凶宅,警告旅客不要入住,也算临走前积了点功德。
胡思乱想间,买完了车票。小聚扯扯我衣角,说:“叔叔,你在想什么,半天眼睛都没有动过。”
我说:“走,带你去坐车。”
小聚说:“叔叔,你回南京吗?”
我说:“对叔叔来说,哪里都一样。”
在候车大厅待了一刻钟,告示牌显示买的车次即将出发。我领着小聚,随着人流到了广场,找到发往南京的大巴。
拉着小聚的小手,我的心越来越疼,忍不住蹲下身。“饿了吗,叔叔给你买点东西,你带在车上吃。”
小聚猛地拽住我衣角,两眼亮晶晶,说:“叔叔,我肯定会死的,你带着我那份,帮我好好活下去,用力活下去。”
我说:“别乱讲,你没事。”
突然有阳光照在小聚脸上,额头闪起淡淡的金黄,原来雨已经停了一阵。小女孩的眼睛黑亮清澈,刚刚被泪水洗过,边缘泛着纯净的蓝。
她问:“叔叔,我们还会再见吗?”
我没法对着这双眼睛说谎,只能挤出一点微笑。“小聚,回去以后,听妈妈的话,不管多久,开开心心活着。”
小聚心中得到了答案,可她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,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。大巴鸣笛,催促旅客上车。
她一点一点松开手,低头说:“叔叔,再见。”一滴眼泪砸在地面,她哭了。
我们认识时间很短,我其实不太明白,这个小女孩对我哪里来的依恋,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亲人。
可我的心,确实在痛。我就算今天死去,上天也给了我机会长大成人。我没有活下去的必要,找不到任何理由,我甚至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。可她呢,小聚是热爱这个世界的。
我想说,多希望我今天死了,那些无用的寿命,我愿意送给小聚。但我没有说,一个七岁的小孩,无法理解,所以不必叙述。
把小聚送到座位,司机喊着送人的可以下车了。我走近司机,递给他一百块钱。“师傅,第七排那个小孩身体不好,路上多留神,照顾照顾。”
司机收下钱,头也不回。“行了,下车吧。”
我犹豫了下,把兜里的钱全部塞进司机口袋,转身下车。司机惊奇地望着我,透过车门,我冲他喊:“师傅,她还没吃早饭,休息站麻烦你买点吃的给她,还有,到了南京要是没人接,你送她去城南医院……”
门“哧”地一响,关拢。
我退后几步,第七排的车窗贴着一张小脸,我似乎能听到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声音。
再见了,破小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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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跟我想的不一样啊,虽然你嘴巴臭,基本上还能算个老实人,但不至于这么有爱心。”
餐桌对面的陈岩喝着粥,我没胃口,叫了一瓶啤酒,也不回应她的挤对。身旁一个清脆坚定的童声说:“叔叔就是个好人,帅气,大方,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。”
陈岩哼了哼。“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,大清早喝啤酒。”她擦了擦嘴,问我,“你什么计划?”
我说:“带她去昆明,看你的演唱会。”
陈岩说:“青青,我助理。”
给她倒水的女生动作停顿一下,冲我点点头。“你好宋先生。”
陈岩说:“这样吧,我把青青留给你,你这一路带着小孩不方便,让青青帮你吧。”她点了点青青的胳膊,“一会儿去找老刘交接下工作,开车到昆明挺远的,盯着这家伙,别让他把小孩弄丢了。”
青青说:“好的岩姐。”
我懒得理会。
一小时前,大巴启动,我蓦地想,两个都是快要死的人,还有什么顾忌的,我为什么不能满足她的愿望,最多被当成人贩子枪毙。我,宋一鲤,今天死和一个月以后死,有区别吗?
有,小聚可以看到演唱会。
我追赶大巴,拍打车门,司机急刹车,我一把抱住冲下来的小聚。
陈岩拿勺子小口地喝着豆浆。“如果你有话对林艺说,你会说什么?”
无话可说。陈岩卷起白衬衣的袖子,手腕上翻,露出两条疤痕,三四厘米粉红色的凸起。“瞧,我干过傻事。那段时间觉得自己活在黑暗中,呼吸困难,睡不着觉,每天头疼,恨不得拿刀割开脑门,看看是什么在里面折磨我。”
我放下酒杯,睁大眼睛,心脏跳得厉害。
陈岩放下袖子。“大家不理解,我有钱,生活富裕,有什么过不去的。可当时我就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啊,整宿整宿地哭。”
她轻轻地笑了笑。“我爸去世,我看着我妈扶着棺材,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。我妈去世,我扶着她的棺材,一滴眼泪也没有掉。办完丧事,我深夜回家,打开冰箱,里面还有半瓶我妈买的果汁,我拿着果汁,走到爸妈房间,床上整齐地叠着被子,枕头边放着一本书。”
陈岩抬手,往耳后捋了捋头发,我看见她偷偷擦了颗眼泪。
她说:“我崩溃了,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,那以后呢,我只有自己了,我活不下去。”
我的心越跳越厉害,像要蹦出喉咙。她也有那样的夜晚吗?跟我相似的伸手不见五指。
她说:“那些过不去的日子,从天而降,连绵不绝,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。我走完了,宋一鲤,告诉你这些,是因为我猜,让你最绝望的一定不是林艺。你对她没有话要说,那么,对这个世界,有话要说吗?有的话,就写下来吧。”
我坐到中午,才发现,陈岩早就离开了。小聚蜷缩成一团,趴在我腿上睡觉。餐桌对面,陈岩的女助理青青,坐得笔直,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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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喝酒了,不能开车。”
青青五官清秀,戴一副黑边框眼镜,身穿卡其色衬衣、浅蓝牛仔裤,头发整齐,落到肩膀。这种女生,做事一板一眼,长相如同声音般平凡,平凡到让人产生错觉,仿佛见过,再想想又忘了。
我提起啤酒罐,一饮而尽,把面包车钥匙丢给青青。
第一次做面包车的乘客,我在后座折腾来折腾去,小聚嫌弃得不行,爬到副驾,撇我独自在后面。
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瘫软下来,任由身体一点点下滑,再也不想动弹。
椅背隔绝了前后的空间,秋天的枝丫与天空飞速划过车窗,从暗蓝到浅灰,直到彻底模糊。感觉昏昏沉沉,无力感沉淀,如同沿路墨色的重重山峦。
前排传来对话。
“小聚,你在干啥?”
“吃药呀,到时间啦!”
这我知道,昨晚就见到,她的小书包里有五颜六色的分装药盒,药盒上贴着一排排手写标签,注明了服用时间和剂量。
“你吃这么多药?生什么病了?”
小聚语气平淡地说:“脑癌。”
青青显然不是擅长聊天的人,我没看见她惊慌的表情,但依然感受到她的手足无措,因为她直接减速表达震惊。
青青尝试传递关心,挤出来一句:“那你多吃点。”
我心情如此悲怆,结果听到这句,差点没笑出声。翻身坐起,想打打圆场,小聚同情地看了青青一眼,说:“我妈告诉我,一个人要是不知道说什么,可以不说,比说错话好。”
青青面红耳赤,勉强转移话题:“去昆明的事,告诉你妈了吗?”
小聚点头:“跟她讲过。”
青青问:“药够的吧?”
小聚挠挠头,计算备用物资。“蓝的空腹吃,每天一次,一次三片。红的饭后吃,三顿,一次两片。粉色的最贵了,还好每天只要吃一片。”
漂亮的药盒子互相碰撞着,发出清脆好听的当当声。
“这个……咦这个……这个白的……这个……”小聚卡壳,似乎记不清楚,紧紧攥住药盒,“总之够吃,医生说,吃完这些,我就可以动手术了。”
青青问:“做完手术呢?”
小聚笑嘻嘻回答:“可能会死吧。”
车子再次突然减速,我从后视镜里看青青的表情,一张悔得想跳车的脸。
小聚反过来安慰她:“青青姐,我开玩笑的。手术再危险,我也一定能活下去的。”
她握住拳头为自己鼓劲,还从书包里掏出一套小小的白衣服:“我一定能活下去的,因为我长大了,要保护妈妈。青青姐你看,我六岁的时候,拿过空手道幼儿组冠军哦!”
她认真地抖开儿童款空手道服,衣带尾端,用金线绣着个“一”字。
青青问:“这么厉害,谁会欺负你的妈妈呀?”
小聚答:“我爸爸。”
车内陷入沉默,车窗依旧有地方漏风,呼呼呼地震动耳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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