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许斯年灵机一动:“没关系,我睡客房。” 许大夫这回抬起了头,在儿子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侥幸,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,语重心长地说:“客房冷,马上就期末考试了……” 许斯年嘀咕:“那也总比彻夜难眠,饱受精神折磨强。” 许大夫:“……” 这天晚上,许斯年如愿以偿。 只是房间真的太冷,一床被子根本没用,到了半夜热水袋也凉了,被他一脚踹到地上。他被冻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,翻来覆去地想,自己怎么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片子牺牲这么大?于是心有不甘,他抱着一床被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 借着窗外寒月,他发现梁小青睡得酣畅,只是睡相实在不怎么好。她似乎不怎么愿意枕枕头,枕头近乎要掉在地上了,而且她睡觉也四仰八叉的,她那么小,但是现在看来整张床都不够她折腾。 少年凑近些,帮她把枕头捞过来,又替她掖了掖被角,动作轻柔却有些别扭。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体贴入微地照顾过女孩子,这还是第一次。等他纠正好她的睡姿,才开始给自己打地铺,轻手轻脚尽量压低声响。等他整理妥当早已困倦,抱着被子便沉沉睡去。 那半年,梁小青的姑姑还是省话剧团的骨干,尚未开办属于自己的话剧团,平时要跟着剧团巡演四处跑,特别是那段时间,巡演频繁,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青青寄放在许家,于是梁小青和许家小哥哥就渐渐熟悉起来了。 许斯年对哄小孩束手无策,每逢青青来家里暂住,他也只能想到拿零食逗她,或者打开电视调到动画频道。后来他几乎习惯了青青的存在,她也乖,倒不用他刻意去哄,只需叮嘱她什么该做、什么不该做就好。 有时他和朋友约好星期天打球,回来的晚,总会顺路给她带一份香糕,然后一进门,便听她迅速地从楼上跑下来,开心地谢他:“谢谢斯年哥哥!”她已进入换牙期,吐字并不十分清晰,总是把“年”念成第四声,听在了耳朵里就像是“思念哥哥”,撩得他心痒痒的。这时候他就想,如果家里有个妹妹也挺好。 有一次,梁阿姨又要出远门,当天演出结束,团员统一在剧团门口集合,她实在不好意思麻烦许家,却还是给许大夫打了电话,负责跑腿来接青青的当然是许斯年。 他到得早,演出还没结束,跟工作人员解释明白,就被带到了后台,一进门就看到了藏在幕布后面的青青。彼时春意浓,她穿着一套印花小绿裙,有模有样地学着舞台上舞者们正在表演的《踏歌》。 直到看到斯年哥哥,她才从幕布后面跑出来,像小老鼠一样,趁幕布合上的间隙,迅速跑到他面前,仰着脖子瞅他,表现得分外惊喜:“斯年哥哥,你怎么来啦?” 他很随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,顺口就说:“接你回家。”说完不禁失笑,她明明是别人家的孩子,怎么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家人? 后来天渐渐暖和起来,梁阿姨晋升为副团长,不用再东奔西走,青青去他家的次数也慢慢少了,反倒是许斯年往龙井跑的次数越来越多,每逢节假日就以帮爷爷照看药堂的名义往那儿去。 那天正好遇到青青生日,她的姑姑因前段时间工作繁忙心生内疚,特别订做了一个二十寸的水果蛋糕,分送给左邻右舍一起给她祝贺。 蛋糕送到橘井堂,青青黏着姑姑一同前往,见到斯年哥哥却是一愣,或许是太久没见,小女孩有些怕生,端着盛蛋糕的碟子躲在姑姑身后。许斯年只觉好笑,不过一个月的工夫,怎么这样怕他?他又不是大灰狼。 自那以后,他一旦有空就来龙井陪爷爷,天气好时就带吵着要去探险的青青在山路上走走。直到那一年的夏至,溽暑难消,他一时疏忽带她进了风景区的深山,林中多虫蚁蛇蝎,虽然路侧多美景,但是越到山林深处越有些瘆人的阴森感觉。 青青小小年纪却不怕那些虫子,与一般的小姑娘很不一样,亦与现在畏惧虫蚁的她很不同。她那时只觉那些虫子长了好几只脚,看上去有趣,于是蹲在草丛里聚精会神地观察,却不知在树丛深处的石块旁盘着一条蛇。 那蛇静悄悄的,连他也没察觉。直到青青脚下一软,发觉自己踩在一团什么东西上时,她才惊觉不好。那蛇在江浙一带都称“五步蛇”,是毒蛇中会主动攻击人的一种。果然,不等他有所防范,蛇身已经盘绕到了青青腿边,突如其来地在她的腿上留下两个带着血迹的尖利牙印。 他在医书上看到过,这种五步蛇有药用价值,例如祛风湿、泻火解毒等,但它的毒性也极强,因此被它咬伤的患者死亡率奇高。 青青被五步蛇咬了,许斯年还没回过神来,心脏已经骤然加速,他知道接下来会产生什么后果,这是少年第一次直面死亡。后来他细细回想,在他的医学生涯中,青青当真无愧是他的第一个患者。 虽然他心态上比一般男孩要成熟,可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,不紧张是不可能的,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。当他反应过来,想要去叫人的时候,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山上,行人寥寥。 完了。 怎么办? 短暂的惊慌过后,他很快冷静下来。被五步蛇咬伤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溃烂,血流不止。当青青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,他反而想到了办法,爷爷告诉过他,这种情况要用绳子在伤口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扎紧,可迅速抑制出血量。可是五步蛇非比寻常,这种办法根本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,血液还是涔涔地淌了下来。 青青小脸煞白,早已失了血色,嘴里呢喃着,不知道在讲些什么。他也无心去听,立刻从地上挑拣起一块锋利的石头,将留下牙印的两处伤口割开,毫不犹豫地俯身,用唇吸出了部分毒液,就这样三四次,青青看起来好些了,但伤口周围却出现了血泡。 他立刻把她抱起来,放在溪边岩石上,他脱掉上衣,把衣服扔在水里迅速浸湿,而后使劲拧出水来,以此清洗残余在伤口附近的毒液。幸运的是,他环顾四周,在树下发现了一丛半边莲,慌忙揪了一把,嚼碎后敷在了伤口处。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,遇事不惊,能够把伤口处理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惊叹。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系列的急救是否有效,做完这些又匆忙背起意识全无的青青向山下跑去。 夏至时节,他如脚下生风,可是汗珠子一刻也没停歇,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。他只知向那掩映在翠林深处的农家跑去,大脑一片空白,只觉得背上的人宛如千钧重,好像在他的心头也压了一块石头。 假如她醒不来…… 他强迫自己别往下想,心里万分自责,不该带她进山。 更暗暗与自己较劲,她怎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了呢! 所幸跑下一个坡就看到一辆私家车,许是假期与家人来山中喝茶游玩的游客。许斯年什么都没想,一步跑到路中央,因为背着青青,他腾不出手来,只冲那车大喊:“有人受伤了!”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,隐隐透着恳求。 直到青青被推进急救室,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半口气,剩下半口气在胸口悬着,只等抢救的结果。 这件事彻底惊动了梁许两家,梁小青的姑姑接到电话立刻从剧团赶到了医院,这么大的事她不敢隐瞒,在赶赴医院的途中,她给哥哥打了一通电话。嫂子听说女儿有生命危险,情绪很激动,立刻命令丈夫订机票。身为孩子的姑姑,她不停地道歉,心慌意乱,好像天就要塌了。 与此同时,许大夫也和爸爸一同赶到了医院。看到一身狼狈的儿子,许大夫忍不住面露愠气,真是太胡闹了!两个小孩子去哪里不好,偏偏进山。但顾念在公共场合,他把教训的话都忍下了,冷声道:“怎么回事?” 许斯年知道自己闯祸了,靠着墙壁,低着头,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,讲到急救措施时,许大夫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,儿子做的那些能为医生延续出更多的救治时间,但愿孩子无碍,但愿只是虚惊一场。 或许是每个人的虔诚信念打动了上苍,抑或要归功于许斯年的冷静睿智,急救结束,护士告之家属,梁小青脱离了生命危险。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。 从这天半夜,梁小青开始发高烧,体温直逼四十度,无论怎么挂吊瓶,体温都降不下去。大夫说,这是小女孩惊吓过度,再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。可是一两天过去了,仍然高烧不退。 梁小青渐渐恢复了意识,虽然有病在身,却有力气,每当看到护士拿针进来都哇哇大哭,她就光着脚丫跳下床,直往床下钻。所有医护人员都无可奈何,只能强行把她拖出来。 这样坏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天。许斯年放了学立刻奔到医院来看她,正好目睹了她哭着嚷着往床下躲的情景,听她哭得声带沙哑,他只觉得心疼,怜惜那嗓子要是哭坏了就可惜了。 缩在床底角落里的梁小青哭累了,晕晕乎乎看到斯年哥哥钻进来陪她,仿佛看到了至亲的人,下意识往他怀里钻,抽抽搭搭对他说:“青青不要打针,疼……” “好,不打不打,我让他们都出去了。” 她那么小,白白净净的,缩在角落里像个糯米团子。墙壁太凉,他伸手想要把她搂进怀里,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额头,烫得很,估摸着有三十八九度。他皱了皱眉头,想劝她乖乖出去打针,但想到那声嘶力竭的哭声,还是算了。 于是柔声哄她,变着花样逗她笑,把她抱在怀里哼着童谣……如今他能对女人和病人充满耐心多半归功于此。等她终于睡下,他把她从床下抱出来,招呼等在外面的医护人员给她打针,临走之前又从书包里翻出一袋桂花梅。她喜欢吃这些蜜饯,他特地嘱咐护士,如果她不愿意吃药,就用桂花梅哄她,兴许她就能妥协。 毒辣辣的太阳被雪白色的窗纱阻隔在外,只有帘缝间余下一抹金灿灿的光亮,干净明亮的病房看起来像一盏玻璃罩子,若有人目睹她恬静美好的睡颜,便会知道洋娃娃的可爱也不过如此。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。不久之后,学校迎来了期末考试,学业繁忙,等他终于抽出时间去医院看她,她已经出院了。 那个夏天,还是少年的许斯年骑着脚踏车前往龙井村,下坡时疾风掠耳,直到遇到一个贩卖香糕的路边摊,他才一把按住刹车。可是,等他捧着香糕去敲邻居的房门,梁阿姨却告诉他,青青被爸妈接回北方了。 北方,那是与江南相隔千里的远方,隔着长江,行过黄河,历经一座座城市,才能抵达。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一瞬的怅惘,只是十几岁的孩子,这份怅惘很快被生活中的琐事取代。直到远在贵州工作的妈妈带回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孩,他才再次想起那个坐在药堂门槛上等姑姑接她回家的小女孩。 那一年大年初一,许斯年有幸在灵隐寺上了头一炷香,并求了一块蓝琉璃的药师如来流苏坠子。药师如来的第七大愿是除众生众病,而青青自小体质就差,送给她做护身符正好。 于是等邻居梁阿姨北上回老家过元宵节时,他便悄悄地把这块蓝琉璃药师如来托梁阿姨送给了远在北国的青青。 其实那段与她有过交集的时光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块记忆碎片,如今的他早就忘记了当初的具体情形,每次回想起来都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。 只是在未来的某一天,当他推开那扇沾染了药香的木门,映入眼帘的人让他恍然间感到似曾相识,他不信宿命论,唯独那一刻,他对命运深信不疑。 那一次,她拎着五六个购物袋在山路上等车,他一眼就认出了挂在她包上的那枚蓝琉璃。 他辗转打听到了她的名字,在听到答案时会心一笑。 原来,他的糯米团子长大了。 “所以……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?”梁小青难以置信,“你不会编故事诓我的吧?” “千真万确。”许斯年气定神闲,扔出一颗重磅炸弹,“你高烧不退在医院撒泼,还是我把你按在床上让护士打针的。” 梁小青:“……” 许斯年,你也太凶残了吧!” 第(3/3)页